大稻埕變大藝埕 打造台灣第三次新文化運動場景 撰文、圖片提供/周奕成│台北市
當您來到台北大稻埕,看到「小藝埕」的磚紅色布旗上寫著「1920s' Legacy」(1920年代遺產或1920年代精神),您會很自然地認為,這指的是建於1920年代的百年街屋。
是的,這棟屈臣氏大藥房李家街屋,是迪化街(永樂町)的地標建築,位於當年台北最熱鬧的南街。前輩畫家郭雪湖(1908)的名作「南街殷賑」(1930),大略就是以站在這棟屈臣氏大藥房的門口,往北看霞海城隍廟的視角所繪製的。
一百年前,大稻埕是全台灣最繁榮富庶的港埠。現在的貴德街是臨大稻埕碼頭的第一排屋店,西寧北路則是一條運河。日籍畫家立石鐵臣(Tateshi Tetsuomi,1905-1980)畫過這樣的作品,使得我們還能追懷大稻埕港埠的樣貌。
文學故事與藝術作品的畫面,還可以不斷延伸下去。但更重要的是,我們所謂1920年代遺產或精神,指的並不只是這一排迪化街的老街屋,也是曾經在這塊土地上火熱的文化願景與社會理想。
大稻埕的輝煌盛世,正是在1920年代。那是日治時代中期,所謂大正民主潮的年代,也是歐洲革命思潮雲湧與現代主義風起的時代。大稻埕當時是全台灣商業貿易最繁盛的港口,也是文化和政治思想最開化、最先進的地方。先賢蔣渭水等人創立台灣文化協會,推動新文化運動的主要根據地就在大稻埕。
就台北的都市發展史而言,大稻埕位處「城外」,和日本帝國殖民者所居的「城內」呈現相對態勢:「城內」屬於外來政權的區域,大稻埕則是「本島人的市街」。可以說,大稻埕從那時起,就成為台灣本土認同形成、外來文化交流,乃至工商創業活動的中心。在政權再次更替之後的1947年,二二八反抗運動由大稻埕爆發,並不只是一個巧合。
大稻程做為繁榮的商港,扮演著早年台灣最重要的茶產業的集散通路。雖然港埠的功能早已消失,但戰後紡織業興起,主要的批發零售,都在迪化街永樂布市周圍。直到今天,仍有諸多紡織企業的營運總部,還在迪化街周圍。諸多知名本土傳產家族企業,不僅紡織業,還有食品業、金融業等,也都出身大稻埕。由於商業交易量大,龐大的現金流動產生了民間金融,也使得迪化街有了台灣華爾街的稱號。
由於都市開發重心的東移,大稻埕早已失去當年在全台灣政經文化的地位。但因為大稻埕代表的是我所謂的「現代台灣」,亦即台灣邁向現代化的歷程,我相信,大稻埕對今天的台灣,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也就是當我們回頭審視近百年來,現代化對台灣的意義,這時我們就必須回到大稻埕,與1920年代以來的台灣歷史作對話。
現在的台灣,正處在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期入口,但令人擔憂、訝異的,是台灣竟然沒有足夠質量的知識份子,帶起對台灣社會與東亞文明更深刻的思考與討論,我不能不認為,這與台灣的公共領域被侵蝕破壞及庸俗化有密切關係。
我們今天的大眾媒體,已經到了最惡化狀態,也就是被財團控制徹底商業化,但是又極高度的政治黨派化,幾乎完全失去做為知識交流與共識產生的公共領域功能;所幸有少數小眾媒體及文化出版事業承擔著知識傳遞與社會守望的功能。
台灣要重建公共領域,必須營造更多的公共空間--非僅止於虛擬的媒體空間,更是實體的人活動的空間。所謂公共空間,就是要能夠真正產生公共意義跟公共價值的空間。
有些人誤以為公共空間就是非商業的空間。事實上,公共性是相對於國家體制與主宰性資本力量的,公共空間未必是非營利空間。我們從西方歷史所知道的公共空間,例如巴黎或維也納的咖啡館、小酒館,都是私人經營的空間,甚至所謂的沙龍,根本就是主人家裡的客廳,但因為他們創造了豐富的知識對話與思辨,於是成為貢獻於公共意義與價值的公共空間。
今天台灣許多的公有建物轉化而成的活動場地,有的淪為所謂的蚊子館,有的成為相當排他性的非營利組織辦公室,使得一般民眾及社區居民無法接近。甚且,由於這些非營利組織大多仰賴政府補助,使他們淪為政府計畫的承包商,官方力量可隨時進入公共建物,指導活動主題、指定要求人選,使得國家與黨派力量,可以要求這些活動場地,來配合他們的政策或政治目標。這樣的空間,當然不是我們期待的公共空間。
為了重建台灣的公共領域,我們需要建立一群的公共空間--貢獻於台灣文化及價值的公共空間,這就是我們為何要創立與經營一系列的文化街屋。簡言之,從小藝埕到大藝埕,是種全方位的公共空間營造計畫,我們用文化與藝術,營造出一棟建築物的魅力,並且用微型創業的方式永續經營,引發更多文化創作與公共討論的產生,以此創造出屬於台北、屬於台灣的時代型公共空間。
或許有人要問,在其他地方也有小咖啡館及書店的群集,為何一定要到大稻埕?在這樣一個看似沒有既有的文化聚落及固定文化消費客層,卻在這裡辛苦地經營?我的回答是:因為大稻埕是承載台灣文化意義最多的地方,它和全台灣任何一個地方都不一樣。
在台北任何一個街區,你可以盡情享受怡人氣氛,但你可以與台灣的歷史與現實隔離。在那些咖啡廳裡,你可以在那做飄邈不切實際的幻夢,或是自我滿足的創作,不必與台灣的過去和未來有任何牽絆。這也是現今台灣藝文圈或是青年文化之所以輕薄短小,而對社會改革文明進步幾乎完全使不上力的原因。
但在大稻埕,你無法不遇到台灣的歷史,每個巷口轉角,台灣歷史會在那裡等候你、呼喚你,你不得不與他不正面相遇。在這裡,你會想起那些最厚重的問題。
然而大稻程並非荒廢的廠房或破落的村莊。即使懷抱如此良善的夢想,要在百年商業區的大稻埕,經營一棟文化街屋甚至一個文化街區,談何容易?先前也有人著迷於大稻埕的魅力,想要在此開拓據點與推動整合,可惜無功而返,根本原因在於不理解大稻埕在地社會的心理及精神面。
這從有些人使用的詞彙「活化」與「再生」就可以看的出來。假使想要以一種指導者姿態,教導社區該做哪些事情提升文化或促進繁榮,但是所建議的方式僅僅是虛華不實的行銷活動或媒體操作手法,在大稻埕這樣一個做了上百年生意的地區,不僅是缺乏實益,也和在地人保守務實的作風相違背。這樣的思維和做法,很難得到在地的呼應,也就不太可能持續。
大稻埕從來都沒有死,當然也就不需要活化再生。大稻埕人口稠密,百年前就是台北最重要的市街之一,產業型態雖然偏向傳統,但有無數殷實的商號、家族企業奠基於此,經歷戰亂、政權更迭及全球經濟起伏,仍能在此生氣蓬勃地運作。當一些人出於善意的無知,想要告訴大稻埕該怎樣活化與再生,就好像把每個老人都當成病人,對大稻埕這位強健的老者,硬要施加氧氣罩,不免被這位強健的老者痛罵一頓。
大稻埕不需要活化也不需要再生,它需要的是注入新的活力,與社區共同激發領導台灣文化復興的能量。來到大稻埕興家立業,必須理解大稻埕的精神傳統,接納代代相傳的智慧。簡而言之,就是先做再說,實踐重於口號,先證明自己能夠立足,再尋求其他人的支持與協力。在大稻埕有實力、講信用的「生意人」,是被尊重的;空口說白話的「創意人」,是被質疑的。
在大稻埕,豪門巨賈與販夫走卒都有立足之地,即使是做最小的生意,只要能夠維繫生存、能夠共同促進市面的繁榮,都能得到這個百年工商業社區的接納與尊重。抱著這樣的體會與認知,我們來到大稻埕,不奢談理念,不空談創意,先從小生意開始做起。
在三年的尋覓與等待之後,2010年底,我們終於有機會承租迪化街最重要的「南街」上的地標之一,屈臣氏大藥房李家街屋之一部分,開創第一棟「小藝埕」。「小藝埕」的名稱來自「大稻埕上賣小藝」,因為大稻程已經沒有稻穀可曬,但新的世代可以在這裡獻藝、賣藝。
當然,以這個名稱,我們也是向盛世的大稻埕致敬,向做為當時整個中國大陸東南沿海乃至東南亞,物產流通、社會開放、思想先進的大稻埕致敬。同時,我們也是在大稻埕為台灣開創新的文化世代,從小藝埕的帆布旗上面寫的「1920s' Legacy」就可以看出,我們想以新世代的創造力,與那個台灣走進現代的時代精神對話的意圖。
在小藝埕,我們有陶瓷工藝品店「陶世代 Sedai Cera」,主要銷售的是本土工藝品牌「台客藍 Hakka-blue」;我們也有布藝與設計工作室「印花樂 inBlooom」,有用台灣原生動植物及傳統視覺符號作為圖案設計的自製印花布;還有以「台版日式洋風」空間設計呈現「家族記憶」主題的的獨家烘焙精品咖啡館「爐鍋咖啡 Luguo Cafe」;更有一個有挑高五米大書牆為背景,具有小型劇場設施的展演空間「思劇場 Thinkers’ Theater」。
這幾個營業體、另外幾個以此為工作基地的創業團隊,及許多充滿熱情和理想的年輕人,共同構成了「小藝埕 Art Yard」。在這裡,為了體現小藝埕與大稻埕的傳承與發揚,我們指定了五種大稻埕傳統的文化與產業資源:茶、布、中藥、戲曲、建築,做為小藝埕所營事業的要素。我們在略嫌陳舊與同質化的迪化街上,開創了一個讓觀光客驚艷,也讓左右鄰居親近喜愛的小小亮點。
短短一年間,已經有不少新書發表與創作展演在這裡舉行;也有許多媒體採訪報導,以及國內外學術文化人士前來探訪。在一本討論迪化街產業的專書中,把小藝埕與幾個知名百年企業,如乾元蔘藥行、王有記茶行及李亭香餅店等,共同列為大稻埕代表性的商家,這最讓我們引以為榮。
未來,將會有第二棟、第三棟的小藝埕文化街屋,在大稻埕出現。位於迪化街67號的「小藝埕67」,在2012年初就要開始營業,裡面將會有以亞洲民藝為主題概念的陶瓷工藝展售「陶一進」、「陶二進」,還有「天井咖啡」、東方茶與西洋茶的茶店「茶二階」、水墨書法教室「墨中間」。同樣地,「小藝埕67」也是用民間企業的方式,向私人屋主承租,經過我們的空間設計,呈現文化魅力,再招募志同道合的文化創意人,以微型企業群聚的方式永續經營。
我們已經觀察到,文化創意的社群,對於大稻埕的注意與興趣急速增加,這當然是大稻埕百年歷史風華的魅力所致,也是歷年來,在地文史工作者共同努力的結果,而小藝埕也確實起了一個標竿與示範的作用,將會吸引更多文化創意人來到大稻埕創業。
一棟一棟的小藝埕文化街屋,加上其他落腳於此的傳統文化及創意產業工作者,融合在大稻埕的產業與文化聚落中,構成我們理想中的「大藝埕 The Grand Art Yard」。我預見在十年內,大稻埕將再度成為台灣第三波新文化運動的發源地,而我們今天所做的努力,只是在為將來的世代構築一個與歷史銜接的場景。讓大稻埕變成大藝埕,讓台北成為東亞文化與文明的新震央,這就是我們今天進行手中的實踐之同時,心中所懷抱的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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