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就像一隻不斷生長的巨獸,
舊的東西給拆掉,新的東西在傷口處長出來,這是城市的新陳代謝。
有人說是新大廈驅逐舊房子,
拆除傳統社區,城市的血脈根源 也被斬斷,巨獸於是變得滿身銅臭。
但很多時我們都不會想得太多,
拆掉天星皇后、鏟平喜帖街,我們只覺得遺憾,亦只停留在遺憾的階段上。
因為我們發覺,給切 除的並不是巨獸的死皮腐肉,而是我們的記憶。
對於不斷生長的巨獸,我們感到不安,覺到焦慮,
甚至弄得一腔憤慨,因為我們的記憶沒有得到尊重。
尊重記憶,也就是尊重我們所看到之物。
說社區保育,其中一項最大的課題是如何保存我們的視覺經驗:
寧可把舊物改頭換面,也不要一古腦兒拆卸。
拆卸舊物,正是剝削視覺經驗、剝削記憶,
當然大家都對舊物背後的文化意涵關懷備至,不過這些都是往後的事了,
通常一下子闖進來,總是記憶中舊物舊景的美好 模樣,而不是什麼文化價值。
如此說來,作為漫畫家的Stella So,其實並不是一個保育藝術家。
她沒有反省和批判姿態,一開始,她只是一個單純的懷舊者。
她擅於繪畫舊物,像陳舊的唐樓、紛亂的霓虹招牌、
溫馨的舊城景 觀、甚至是舊桌舊椅、舊信箱舊街招,
所有能與這城市空間掛上勾的舊東西,都會俐俐落落的給畫在她愛用的九宮格畫紙上。
沒錯了,Stella
So的舊物,實際上是一種城市空間,
在她的記憶中的舊物舊景,大概都與空間有所關連,
那怕只是一個小杯子一隻小貓兒,舊物的意義也都必呈現在這個空間的特 徵之中。
也就是說,在Stella那裡,「舊物」不是一個抽象自足的說法,而是實實在在地深藏於她記憶裡的城市空間之中。
在前作《好鬼棧》中,Stella
So說了一個關於唐樓空間的鬼故事。
但在她的新作《粉末都市》裡,我們再讀不到她要說的任何故事了。
現在是「視覺」的年代,但同時也是「用視覺來說故事」 的年代,
人們需要故事,需要大量有頭有尾、有喻意有教訓的故事,
並且要用「視覺」來說,才會動聽。
這正是現代性邏輯中的「真實」。
於是,我們不再接受文
字,更不能接受詩,這些既沒有「視覺經驗」也沒有「故事性」的鬼東西。
不過在Stella
So的畫筆下,卻呈現了一份想像的真實,或曰魔幻的真實,跟現代性邏輯相悖。
《粉末都市》不說故事,卻充滿豐饒的敘述性,
Stella So喜歡說空間,這些空間都是從她的記憶而來,卻添加了她的想像經驗。
在書中她畫了她喜歡了的唐樓、她懷念的喜帖街和舊天星碼頭、還有她活在其中的電車空 間、大排檔和舊茶樓。
不過在她的記憶、或是對記憶的想像裡,「空間」並非僅只是空間,而是一些物件,甚至是生物和物件的複合體。
她愛把茶餐廳畫成玩具模型 的解構圖,把電車畫成「龍貓電車」,
把茶樓反畫成電車,然後再讓喜帖街和天星鐘樓長出大樹,將巴士駛過的舊城區化作如女神般的「天空之城」。
於是在
Stella So的記憶粉末裡,我城不再是醜陋巨獸,而是如同宮崎駿動畫一般的魔幻世界。
或許這才是記憶之真實。
她的筆觸細緻得有點複雜,但複雜得來卻又不見寫實。
她總是把畫面中的空間和物件打亂重置,
用魚眼鏡式的誇張角度,把空 間扭曲成不同的形狀,顯出了她對空間的一種戀物式愛慕。
於是我們會覺得畫面中的一切,都不是來自一些絕對寫實的舊影片和舊照片,而應是從Stella So的記憶中抽取出來的。
所以畫面如此魔幻,卻也是真實的:一種記憶的真實,而不是歷史的真實。
刪掉了故事,就是刪除線性時間,
在畫面上的,就只剩下沒有時間的個人記憶,赤裸裸的。
記憶從沒反叛,也未及思考,單純地展示,我們的記憶便得到尊重了。
(原載於《JET》(香港)Vol. 71 200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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