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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的熱帶》作者 李維史陀享壽100逝世

 

消息傳來後不久,我們在討論如何拍攝「痕迹」(traces)。

 

一部關於偉人故居的紀錄片,考究他用過什麼東西;

 

這些物件曾經放在屋子裏,某個角落,某個房間,

 

然後基於種種原因被移走,有些渡了西洋,有些橫越了東海。

 

三十多年後,它們有機會被取回,可能放到「原本」的位置……

 

我們討論如何捕捉懷鄉之氣,那瀰漫在故居的空氣濕度。

 

對,那裏總被想像是潮濕的,彷彿非此不足以散發歷史的氣味,

 

有什麼變壞了,有什麼一去不返,但同時有什麼保留了下來。

 

消息倒是關於另一個偉人的逝世,他名叫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每提起他一次,須強調不是牛仔褲牌子,是人類學家,甚至負上了「現代人類學之父」、「結構主義之父」的榮銜。去年年底,他剛過一百歲,巴黎傳媒廣泛報道──雖然他早已隱居,鮮與世人交往,甚至到達一個地步,他離世也由他著作的出版社在三天後宣布。儘管如此,大抵不會有一個知識/道分子會覺得世界遺棄了他或他遺棄了世界。因為,就像上面提到的那個空間,無論歲月如何無情,時間如何飛快帶走肉體和記憶,早已有什麼留了下來,很堅實的,無可置疑的一點什麼。

 

我和導演熱烈討論如何找一個下午,前往許是一兩年後細緻裝修了的故居紀念館,打開某扇窗,陽光曬入,微塵飛揚,光照不到的暗角,悄悄隱伏的見證,都要攝入鏡頭。鏡頭看得見的東西,不是我們最終要的;表面看不見的,那滲進來的感覺,卻由所看的承載着,畫面準是流動的,可能會給人一種蕩漾之象……說着說着,一股莫名的憂鬱征服了我們,我停下來,彷彿有一塊石子從高處墮下;我不是石,但整個人的狀態無疑忽然轉移至低位。

 

下沉,憂鬱。這種下降式抑鬱並不來自正籌建故居紀念館的偉人,我很清楚。李維史陀獨有的氣質已在不知不覺間包圍上來,對,關於他的「痕迹」,如此強烈,我下意識望向窗外,尋找落日。

 

 

 

巴西任教 改寫一生

 

 

 

李維史陀的遺產首先當然是文字上的。1935年2月,他在馬賽上了船,目的地是巴西的聖保羅。心理學家喬治.杜馬(Georges Dumas)在巴西聖保羅大學替他安排了一個社會學教席,從此改變了他一生(也改變了人類的命運)。上船之前他當過高校教師,服完兵役,認識了西蒙波娃和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訪談中,西蒙波娃給他的印象是「年紀很輕,皮膚鮮嫩……側面看去像個小紅蘋果」),學過哲學和法律,對前景感到有點混亂。二十六歲,到新大陸裏去碰碰運氣的青年學者,前面等待着他的是神秘的亞馬遜和迷人的印弟安文化。

 

詳細紀載了這次巴西之行的著作《熱帶的憂鬱》,後來令李維史陀一舉成名。那亦可能是他最多人拜讀的一本書,影響了不少作家的文風。書很大程度可視為一種民族誌書寫,但也是一篇篇面向自我,揭示心靈意向的散文、隨筆、遊記。傳誦一時的開頭「我討厭旅行,我恨深險家。然而,現在我要講述自己的探險經驗」,充分顯示了他深諳為文辯證之道,說明他沒有白研究馬克思,寫過《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原理》這樣的畢業論文。

 

 

 

落日描寫 隨筆絕唱

 

 

 

《熱帶的憂鬱》我最愛引述的正好是李維史陀出發後不久關於觀察落日的一段。他剛說完自己不懂人類學研究的方法和觀點時,立即作出一次漂亮示範。船上,他帶着生手的天真,每天站在空蕩蕩的甲板上欣賞從未如此寬敞的地平線。日出、日落,再日出,每天都發生的自然現象,由於置身陌生的場景,漂移的大海旅程上,便顯得很不一樣了。他選擇了隔一個層次的書寫──沒有正面將那些令他熱情洋溢的那些時刻表達出來,而是忽然跳出來,插入一個標題,說是把當時船上所記列於後面。如此製造了一個距離,其實是方便我們跳入去,既變相加了強調號,也挪移出一個文學空間,就像小說常用的手法──戲中戲、書中信。

 

老實說,這一段是當時讀着書的我,看過最詳細最深刻的一次夕陽書寫。先來一些資料交代,包括古希臘人把黎明和黃昏視作同一現象(後來我們曉得他大不認同)的觀念,包括觀察者身處的環境和經歷的時間。然後,巨細無遺的描寫,有時立即伴隨分析,有時稍緩一記,對比之後又再轉進。正是李維史陀告訴我,日落原來有兩個不同的階段。首先,太陽好像建築師,然後變成畫家。前者日光還是直射的,後者都是反射了。令他着迷的畫面通過一行行、一段段的文字,層次分明地鋪示着。我不止一次表示過它該列入本地中學課文裏,即使是中譯也不妨礙。有什麼比讀李維史陀更能學習描寫文和隨筆呢?(也許除了蒙田,我再想不出其他答案。)通過文字如此有效和有力展示圖象,代表了文字的優良傳統。如果說真有什麼隨着李維史陀消逝了,大抵便是這種文字的能力,在所謂圖象思維泛濫的今天,愈來愈變得好像要放在紀念館陳列的物事。

 

現代正是高速年代,效率至上,盡快達到目的。人類學則講求觀察,重視思考,這些活動都需要足夠的空間和時間,而「非現代」和「前現代」的大自然和原始人,正好是學科的「研究」對象。不過,別以為李維史陀會落於俗套般提倡閒適、放下、指向小資產消費享受,他不一股腦兒鼓勵魚龍漫衍、慢條斯理。他甚至曾主張不惜到異鄉進行匆匆一瞥式的觀察。固然,匆匆一瞥不等如走馬看花,但濃縮的時間長度有利訓練觀察力,觀察者須高度集中精神;「為時極為短暫的觀察有時候甚至可以使人捕捉到一些特質,是在其他的情况下,即使經過很長時間也無法看到的。」李維史陀如是說。

 

 

 

一眼必中 令人讚嘆

 

 

 

耐心細緻的浸入和(故意)像要避過心儀者目光的一瞥,織成了李維史陀最迷人的理論成果。前者彷彿是帶路燈,引領讀者和身投入紛繁的現象(由於是原始人的生活和看似非理性的神話情節,迷宮般的描寫和敘事處處透逼解謎的需要),纏着走着,又好像給他轉出一條路來;後者直是銳利的直覺和洞見,一眼看見,一瞧到底——其實也可倒過來說,必須一眼才成,因為再一眼,便會分化、擾亂,理論也便不那麼精純漂亮了。

 

精純漂亮的當然是結構。李維史陀是結構主義首倡者之一,他很不喜歡沙特,寫出《野性的思維》,跟後者的主體哲學大唱反調,把存在主義從西方思潮顯學位置拉下馬來。福柯、拉康也在差不多時間導向讀者走向客體/他者(無意識),提出「人」不是先驗的,也是特定社會文化脈絡的產品,有誕生,也會有消失。然而,相對於其他結構主義和後結構主義者所關心的社會文化和心理範域,李維史陀更關心的,是神話結構。

 

李維史陀分析的神話,不是羅蘭巴特的現代都市神話,他不像後者那樣在乎演練或建立符號學。他發現,同時發明不同神話「背後」的共通結構,直指古今思維的共性。他的著作充斥美洲印第安神話的縷述,這個部族怎樣說,那個部族那麼說,讀者很快發現裏面存在某種相似性,很能隨作者的文字一下子豁然貫通。

 

不過,相似只是相似,只要排比夠細心,不難整理出文本的異同。李維史陀非凡和厲害之處,在於能提供前述的那一眼,一眼一發,一發必中。所謂「中」,不是跟什麼真理符合,而是呈交出令人讚嘆的關聯、想像,目標確在自圓其說;不喜歡他的人便說他牽強,喜歡的起碼將之等同高質創作。

 

二元對立及其中介,是講述李維史陀神話理論的常用術語,邏輯思維以排中律和矛盾律來表現這,李維史陀則指出原始神話也保留了這個結構。他的四巨冊《神話學》清楚闡示了一個似乎放諸四海皆準的三角結構。不過,他並不相信一元,在《嫉妒的製陶女》裏,他強調符號的多樣性才是神話思維的本質。神話不解決問題,而是把問題轉來轉去,以符號的轉換紓緩緊張和危機。結構的發現和發明,恰好不在解決真理問題。保持符號和文化的多樣,殊為重要。《神話與意義》中,他寫道﹕「現在威脅人類的是,將來有一天我們只成為一整個文化的消費者,我們能夠消費世界上任何角落、任何文化的產物,但於自己卻喪失了原有的獨創性。」

 

這簡直可視為一段反全球化的預言/寓言。消失的身影,留下無盡豐碩而多樣的符號,符號的解讀又形成新的符號,點綴曾令他着迷的落日晚霞。

 

【明報專訊】

 

編輯 林嘉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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