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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的兩端
--讀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文/張明敏

你的存在不會結束,只是進入另一個世界而已……你所有失去的東西,都會在那邊。(361) 

當我捧著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讀到「冷酷異境」裡博士所說的這番話時,腦海中忽然浮現小時候玩沙漏的印象。沒想到這靈光閃現的兒時記憶,結果衍生出解讀《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沙漏理論」。

簡單地說,一只沙漏是一個封閉的整體,當我們把沙漏倒過來、轉過去,都是同一批細沙流竄其間。因此,我們似乎可以套用「物質不滅」定律來說明沙漏現象;然而,「不滅」並非「不變」。事實上,呈葫蘆狀的沙漏雖是封閉的個體,它那兩端球體仍然是以細細的管道區隔而出的不同空間;沙漏每倒轉一次,裡面的數百萬顆細沙都會流向另一端的球體、它們的位置都會重組。沙漏裡的每一顆細沙還是原來的細沙,但位置重組之後,每一顆細沙的關係都不一樣了,球體變化成一個新的世界。

對我來說,《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的「世界末日」和「冷酷異境」,正是沙漏的兩端。

日本文學評論家小田切秀雄指出,《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是以科幻小說的架構,展開一個現實生活中的「私」與存在於意識中的「僕」所處的二重世界。(小田切秀雄299)在全書四十章中,村上春樹讓「冷酷異境」與「世界末日」這兩個世界交錯呈現,即單數章描寫「冷酷異境」,雙數章為「世界末日」。就電影術語而言,此即交叉剪接(cross-cutting)的敘事手法,也就是在同一時間內呈現兩個不同空間的平行發展。

而這二重世界的主角,在日文中分別是「私」與「僕」。「私」與「僕」都是日文的第一人稱--我,「私」為較正式的自稱,「僕」則是較不正式的男性自稱,但一個人可視情況變換自稱。而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村上春樹則以「私」與「僕」分別代表處於「冷酷異境」與「世界末日」兩個不同情境的主角,對日文讀者來說,很容易能區別「私」是冷酷異境裡的計算士、「僕」是世界末日裡的讀夢人。然而中文卻無法譯出兩者的不同,只能自始至終以「我」譯之,正如英文也只能譯成「I」。因此,《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中文譯本及英文譯本讀者,在閱\讀之初或許\會誤以為冷酷異境與世界末日的「我」是同一個個體,而無法體會到村上春樹刻意使用「私」與「僕」的用意。

至於私與僕分別所處的二重世界: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前者雖是世界的盡頭,卻是一個理想國,在那裡生存的人類都無憂無慮、長生不老;而冷酷異境則是資訊科技的競逐場,主角私是受雇於博士的計算士,擔任資料洗入、洗出的機密工作,必須隨時提防資料被竊取,而他使用的密碼即為「世界末日」。雖然在小說一開始,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看似是平行發展的世界,實則有許\多重疊混雜的人事物,例如獨角獸、圖書館的女孩等等。別忘了,所謂二重世界就是沙漏的兩端。

然而,走筆至此不禁要問:村上春樹利用這樣二重世界的科幻小說的呈現,究竟企圖釐清什麼問題呢?我認為,那就是科學的困境。而村上春樹認為,只要有「心」,才不會在困境中無法自拔。

在村上春樹的第二本小說《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中,曾有下面這段對話:

「這裡還是東京嗎?」我這樣問道。
「當然。看起來不像?」
「像世界盡頭。」

在這段對話中,已經透露村上春樹對於科技發達的東京感到悲觀。這樣的想法延續到了《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它並不以一般科幻小說或電影中以世界毀滅做為科學發展的夢魘,相反的,村上春樹筆下的世界盡頭甚至是一個的烏托邦。但是,那是沒有心的世界。在村上春樹看來,「心死」是科技發展帶給人類的後果。世界早在人的心中結束了,而人類在科學的烏托邦中迷失。這是比科幻電影中所經歷的世界毀滅更令人不寒而慄的事。

《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最富有科幻味的,是第二十五與第二十七章。冷酷異境的博士向私解釋他多年來進行大腦生理學人體實驗的情形。博士成功\地將二十六名受試者的意識映象化並儲存在「組織」的圖書館(即「夢讀」(僕)負責解讀的「古夢」),後來更在「私」等二十六位精挑細選的受試者腦中裝設「第三思考回路」,結果造成不可挽回的錯誤與影響:二十六個實驗者之中只剩私一人還存活著。(353)在這裡,科學不但不能解決問題、改善生活,而且造成了不必要的犧牲。博士未嘗沒有反省這一點,但他只能無奈地表達對私的同情,更坦陳身為科學家的野心:

你也許\不明白,科學家的好奇心這東西,是無論如何都很難壓抑的。當然我也憎恨那些幫助納粹的生體學者在集中營裡所進行的無數生體實驗,但在心底也會想,反正要做為什麼不做得更俐落更有效果呢?(350)

在村上春樹筆下,冷酷異境中的博士看來是個正直的科學家,希望尋求科學進一步的發展。然而在他內心深處,畢竟也跟納粹黨一樣「偽科學」:即假科學之名進行活體實驗,而行屠殺之實。儘管博士並非蓄意屠殺受試者,但因他的好奇心、為了成就自己而使受試者無端送命,其罪之重似乎並不下於納粹。

「世界末日」的存在,讓博士的罪行得到救贖的契機,因為私早已在無意識中把自己的身分認知分為兩個在使用(354)--在這裡,如果我們把「私」與「僕」譯為中文的「我1」、「我2」,或許\能說明得更清楚。根據博士的說法,我1的主要思考體系A是經常保持的,但另一方面又以A1、A2、A3……不斷地在變化。(343)也就是說,我1(私)早已將自己一點一點地分裂為我2(僕),像沙漏一樣一點一滴地流到另一端--世界末日,這讓博士足以可以安慰我1:「你的存在不會結束,只是進入另一個世界而已……你所有失去的東西,都會在那邊。」如果一定要套上現有的科學理論,佛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與「超我」或許\可以當做我1、我2、我3,來拓展我們想像的空間,但我認為它不盡符合村上春樹所要傳達的意義。

托博士之福,我2(僕)別無選擇地留在世界末日。我2原本可以如博士所願,在世界末日這個世界盡頭的烏托邦過著長生不老的日子,把自己的心拋掉;但我2的思考機制再度轉向,他選擇保留自己的心,放逐自己到世界末日居民害怕的森林去遊盪、過苦日子--只有心尚未消失的人才住那裡。就「沙漏理論」來說,這時候「我」已分裂為我3,沙漏再度倒轉,細沙流向沙漏的另一端,變成既非世界末日亦非冷酷異境的另一個新世界了。

不過,那一個新的世界會更好嗎?正如電影《楚門的世界》中,金凱瑞飾演的主角楚門最後駕著船艇想要逃離他生活了三十餘年的世界,當船艇撞上了「世界的盡頭」--描繪著藍天白雲的一堵牆,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居住在球體攝影棚中。當楚門在牆上找到出口,向觀眾鞠躬下台、走出原有世界的同時,觀眾對他熱烈喝采,而我卻彷彿看到楚門像細沙般流入了沙漏的另一端……。

畢竟,沙漏裡的細沙,只能在無限延續的時間內永無終止地在兩端循環。我認為,這可說是村上春樹小說中一貫的主題:永恆的孤獨與尋找。不過,村上春樹也沒有忘記留給讀者一絲希望:「如果有心,走到哪裡都不會失去任何東西。」(465)這即可說明村上春樹藉著這部科幻小說,提醒讀者保留不在科學困境中迷失的一條希望之路。



引用書目

村上春樹(賴明珠譯)《1973年的彈子玩具》台北:時報出版社,1997年(二版9刷)
村上春樹(賴明珠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台北:時報出版社,2001年(初版21刷)
小田切秀雄『日本文学の百年』東京:東京新聞出版局,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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